大难临头,平日的忌讳也统统不顾,如此直白便将此等过往纠葛道出。
那比丘尼下意识浑身一凛,稍有怯意望去。饶是眼下情势大变,她也生恐惹眼前这位风姿绮丽的高贵妇人不悦。
阿绮并不恼怒,然闻“曾是夫妻”四字时,沉静眼神中却有一瞬恍惚。
……
她出身清河崔氏,父亲崔恪峤官至大司马,母亲萧茂英乃天子姑母,号庐陵大长公主。她自小在宫中教养长大,本该嫁入士族清流人家,却偏偏由父亲做主,嫁给出身寒门,以流民帅之身起家的郗翰之。
兴许这场婚姻自一开始,便是个错误。
相敬如宾二载,她本以为夫妻和睦,从此能相伴至白首,然待郗翰之手中权柄愈盛,一朝起兵,未有先兆,便携家眷离去,抛她这结发妻子一人在姑孰。
她苦等十五日,却只等来他一纸休书,言辞间俱是对她两年间未有所出的指责。
惊愕伤心之际,她亲书二封于他,仍是杳无音信,只得独回建康。
……
往事历历在目,此刻再忆起,阿绮心底早已没了波澜。
那比丘尼瑟瑟呆立片刻,见她面色沉静,并无惊慌,犹豫片刻,终是咬牙道:“宋王定会念及旧情,请夫人保重。”
说罢,再不顾她,匆匆奔下台阶,寻同伴而去。
阿绮轻叹一声,执灯复至窗边静立,望着最后的僧尼们四处奔逃,望着数百银甲铁骑自宫城中疾驰而出,将同泰寺团团围住,望着为首者一身戎装,以挞伐者的姿态,从容驱马靠近这座九层浮屠,仰目张望。
那正是曾将她休弃的夫君,如今要谋朝篡位的宋王郗翰之。
遥隔数十丈,她看不清楚他面容,只觉他浑身透露的,仍是一如从前的淡漠冷峻,坚毅深邃。
只是从前面对她时,他尚有几分温情与耐心,如今,只怕仅余薄情与鄙夷。
阿绮敛眸回身,秉着烛火,将满室的绸缎锦帛一一点燃。
她恍惚想起方才那比丘尼之言,竟是无声露出几分自嘲的微笑。
这二年间,她虽寡居同泰寺,对外称清修,实则建康皇族高门皆知,是那宫城中年轻的天子,将她囚在这座本是供奉佛经的九层浮屠中,时时作她入幕之宾。
她自臣子弃妇,变作天子外室,从此再见不得光,沦为建康士族间隐秘的笑柄。
即便郗翰之当真尚有情分,也早该被这二年之事消磨殆尽了。
……
火光渐起,热浪裹挟着滚滚浓烟侵袭而来,阿绮只静静望着,乌黑眼眸里,映出橙黄烈焰,璀璨动人。
她仿佛看见父亲的影子,他立在烈焰那头的天边,北向而望。
他说:“阿绮,你看,从此跨江而去,那大片广袤的中原膏腴,本都属于晋人,却为胡虏强占。”
“阿绮,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,便是收复故土,带着百万晋人,跨江北上,重返中原。”